卷第七
崇禮第三十七
大夫曰:「飾几杖,脩樽俎,為賓,非為主也。炫燿奇怪,所以陳四夷,非為民也。夫家人有客,尚有倡優奇變之樂,而況縣官乎?故列羽旄,陳戎馬,所以示威武,奇蟲珍怪,所以示懷廣遠、明盛德,遠國莫不至也。」
賢良曰:「王者崇禮施德,上仁義而賤怪力,故聖人絕而不言。孔子曰:『言忠信,行篤敬,雖蠻、貊之邦,不可棄也。』今萬方絕國之君奉贄獻者,懷天子之盛德,而欲觀中國之禮儀,故設明堂、辟雍以示之,揚干戚、昭雅、頌以風之。今乃以玩好不用之器,奇蟲不畜之獸,角抵諸戲,炫燿之物陳夸之,殆與周公之待遠方殊。昔周公處謙以卑士,執禮以治天下,辭越裳之贄,見恭讓之禮也;既,與入文王之廟,是見大孝之禮也。目睹威儀干戚之容,耳聽清歌雅、頌之聲,心充至德,欣然以歸,此四夷所以慕義內附,非重譯狄鞮來觀猛獸熊羆也。夫犀象兕虎,南夷之所多也;騾驢馲駝,北狄之常畜也。中國所鮮,外國賤之,南越以孔雀珥門戶,崑山之旁,以玉璞抵烏鵲。今貴人之所賤,珍人之所饒,非所以厚中國,明盛德也。隋、和,世之名寶也,而不能安危存亡。故喻德示威,惟賢臣良相,不在犬馬珍怪。是以聖王以賢為寶,不以珠玉為寶。昔晏子脩之樽俎之間,而折衝乎千里;不能者,雖隋、和滿篋,無益於存亡。」
大夫曰:「晏子相齊三君,崔慶無道,劫其君,亂其國,靈公國圍;莊公弒死;景公之時,晉人來攻,取垂都,舉臨菑,邊邑削,城郭焚,宮室隳,寶器盡,何衝之所能折乎?由此觀之:賢良所言,賢人為寶,則損益無輕重也。」
賢良曰:「管仲去魯入齊,齊霸魯削,非持其眾而歸齊也。伍子胥挾弓干闔閭,破楚入郢,非負其兵而適吳也。故賢者所在國重,所去國輕。楚有子玉得臣,文公側席;虞有宮之奇,晉獻不寐。夫賢臣所在,辟除開塞者亦遠矣。故春秋曰:『山有虎豹,葵藿為之不採;國有賢士,邊境為之不害』也。」
備胡第三十八
大夫曰:「鄙語曰:『賢者容不辱。』以世俗言之,鄉曲有桀,人尚辟之。今明天子在上,匈奴公為寇,侵擾邊境,是仁義犯而藜藿採。昔狄人侵太王,匡人畏孔子,故不仁者,仁之賊也。是以縣官厲武以討不義,設機械以備不仁。」
賢良曰:「匈奴處沙漠之中,生不食之地,天所賤而棄之,無壇宇之居,男女之別,以廣野為閭里,以穹廬為家室,衣皮蒙毛,食肉飲血,會市行,牧豎居,如中國之麋鹿耳。好事之臣,求其義,責之禮,使中國干戈至今未息,萬里設備,此兔罝之所刺,故小人非公侯腹心干城也。」
大夫曰:「天子者,天下之父母也。四方之眾,其義莫不願為臣妾;然猶脩城郭,設關梁,厲武士,備衛於宮室,所以遠折難而備萬方者也。今匈奴未臣,雖無事,欲釋備,如之何?」
賢良曰:「吳王所以見禽於越者,以其越近而陵遠也。秦所以亡者,以外備胡、越而內亡其政也。夫用軍於外,政敗於內,備為所患,增主所憂。故人主得其道,則遐邇偕行而歸之,文王是也;不得其道,則臣妾為寇,秦王是也。夫文衰則武勝,德盛則備寡。」
大夫曰:「往者,四夷俱強,並為寇虐:朝鮮踰徼,劫燕之東地;東越越東海,略浙江之南;南越內侵,滑服令;氐、僰、冉、駹、巂唐、昆明之屬,擾隴西、巴、蜀。今三垂已平,唯北邊未定。夫一舉則匈奴震懼,中外釋備,而何寡也?」
賢良曰:「古者,君子立仁脩義,以綏其民,故邇者習善,遠者順之。是以孔子仕於魯,前仕三月及齊平,後仕三月及鄭平,務以德安近而綏遠。當此之時,魯無敵國之難,鄰境之患。強臣變節而忠順,故季桓隳其都城。大國畏義而合好,齊人來歸鄆、讙、龜陰之田。故為政而以德,非獨辟害折衝也,所欲不求而自得。今百姓所以囂囂,中外不寧者,咎在匈奴。內無室宇之守,外無田疇之積,隨美草甘水而驅牧,匈奴不變業,而中國以騷動矣。風合而雲解,就之則亡,擊之則散,未可一世而舉也。」
大夫曰:「古者,明王討暴衛弱,定傾扶危。衛弱扶危,則小國之君悅;討暴定傾,則無罪之人附。今不征伐,則暴害不息;不備,則是以黎民委敵也。春秋貶諸侯之後,刺不卒戍。行役戍備,自古有之,非獨今也。」
賢良曰:「匈奴之地廣大,而戎馬之足輕利,其勢易騷動也。利則虎曳,病則鳥折,辟鋒銳而取罷極;少發則不足以更適,多發則民不堪其役。役煩則力罷,用多則財乏。二者不息,則民遺怨。此秦之所以失民心、隕社稷也。古者,天子封畿千里,繇役五百里,勝聲相聞,疾病相恤。無過時之師,無踰時之役。內節於民心,而事適其力。是以行者勸務,而止者安業。今山東之戎馬甲士戍邊郡者,絕殊遼遠,身在胡、越、心懷老母。老母垂泣,室婦悲恨,推其饑渴,念其寒苦。詩云:『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。今我來思,雨雪霏霏。行道遲遲,載渴載饑。我心傷悲,莫之我哀。』故聖人憐其如此,閔其久去父母妻子,暴露中野,居寒苦之地,故春使使者勞賜,舉失職者,所以哀遠民而慰撫老母也。德惠甚厚,而吏未稱奉職承詔以存恤,或侵侮士卒,興之為市,並力兼作,使之不以理。故士卒失職,而老母妻子感恨也。宋伯姬愁思而宋國火,魯妾不得意而魯寢災。今天下不得其意者,非獨西宮之女。宋之老母也。春秋動眾則書,重民也。宋人圍長葛,譏久役也。君子之用心必若是。」
大夫默然不對。
執務第三十九
丞相曰:「先王之道,軼久而難復,賢良、文學之言,深遠而難行。夫稱上聖之高行,道至德之美言,非當世之所能及也。願聞方今之急務,可復行於政:使百姓咸足於衣食,無乏困之憂;風雨時,五穀熟,螟螣不生;天下安樂,盜賊不起;流人還歸,各反其田里;吏皆廉正,敬以奉職,元元各得其理也。」
賢良曰:「孟子曰:『堯、舜之道,非遠人也,而人不思之耳。』詩云:『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。』有求如關睢,好德如河廣,何不濟不得之有?故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,雖不能及,離道不遠也。顏淵曰:『舜獨何人也,回何人也?』夫思賢慕能,從善不休,則成、康之俗可致,而唐、虞之道可及。公卿未思也,先王之道,何遠之有?齊桓公以諸侯思王政,憂周室,匡諸夏之難,平夷、狄之亂,存亡接絕,信義大行,著於天下。邵陵之會,予之為主。傳曰:『予積也。』故土積而成山阜,水積而成江海,行積而成君子。孔子曰:『吾於河廣,知德之至也。』而欲得之,各反其本,復諸古而已。古者,行役不踰時,春行秋反,秋行春來,寒暑未變,衣服不易,固已還矣。夫婦不失時,人安和如適。獄訟平,刑罰得,則陰陽調,風雨時。上不苛擾,下不煩勞,各脩其業,安其性,則螟螣不生,而水旱不起。賦斂省而農不失時,則百姓足,而流人歸其田里。上清靜而不欲,則下廉而不貪。若今則繇役極遠,盡寒苦之地,危難之處,涉胡、越之域,今茲往而來歲旋,父母延頸而西望,男女怨曠而相思,身在東楚,志在西河,故一人行而鄉曲恨,一人死而萬人悲。詩云:『王事靡盬,不能藝稷黍,父母何怙?』『念彼恭人,涕零如雨。豈不懷歸?畏此罪罟。』吏不奉法以存撫,倍公任私,各以其權充其嗜欲,人愁苦而怨思,上不恤理,則惡政行而邪氣作;邪氣作,則蟲螟生而水旱起。若此,雖禱祀雩祝,用事百神無時,豈能調陰陽而息盜賊矣?」
能言第四十
大夫曰:「盲者口能言白黑,而無目以別之。儒者口能言治亂,而無能以行之。夫坐言不行,則牧童兼烏獲之力,蓬頭苞堯、舜之德。故使言而近,則儒者何患於治亂,而盲人何患於白黑哉?言之不出,恥躬之不逮。故卑而言高,能言而不能行者,君子恥之矣。」
賢良曰:「能言而不能行者,國之寶也。能行而不能言者,國之用也。兼此二者,君子也。無一者,牧童、蓬頭也。言滿天下,德覆四海,周公是也。口言之,躬行之,豈若默然載施其行而已。則執事亦何患何恥之有?今道不舉而務小利,慕於不急以亂群意,君子雖貧,勿為可也。藥酒,病之利也;正言,治之藥也。公卿誠能自強自忍,食文學之至言,去權詭,罷利官,一歸之於民,親以周公之道,則天下治而頌聲作。儒者安得治亂而患之乎?」
取下第四十一
大夫曰:「不軌之民,困橈公利,而欲擅山澤。從文學、賢良之意,則利歸於下,而縣官無可為者。上之所行則非之,上之所言則譏之,專欲損上徇下,虧主而適臣,尚安得上下之義,君臣之禮?而何頌聲能作也?」
賢良曰:「古者,上取有量,自養有度,樂歲不盜,年饑則肆,用民之力,不過歲三日,籍斂,不過十一。君篤愛,臣盡力,上下交讓,天下平。『浚發爾私』,上讓下也。『遂及我私』,先公職也。孟子曰:『未有仁而遺其親,義而後其君也。』君君臣臣,何為其無禮義乎?及周之末塗,德惠塞而嗜欲眾,君奢侈而上求多,民困於下,怠於上公,是以有履畝之稅,碩鼠之詩作也。衛靈公當隆冬興眾穿池,海春諫曰:『天寒,百姓凍餒,願公之罷役也。』公曰:『天寒哉?我何不寒哉?』人之言曰:『安者不能恤危,飽者不能食饑。』故餘粱肉者難為言隱約,處佚樂者難為言勤苦。夫高堂邃宇、廣廈洞房者,不知專屋狹廬、上漏下濕者之也。繫馬百駟、貨財充內、儲陳納新者,不知有旦無暮、稱貸者之急也。廣第唐園、良田連比者,不知無運踵之業、竄頭宅者之役也。原馬被山,牛羊滿谷者,不知無孤豚瘠犢者之窶也。高枕談臥、無叫號者,不知憂私責與吏正戚者之愁也。被紈躡韋、搏粱齧肥者,不知短褐之寒、糠(米舌)之苦也。從容房闈之間、垂拱持案食者,不知蹠耒躬耕者之勤也。乘堅驅良、列騎成行者,不知負檐步行者之勞也。匡床旃席、侍御滿側者,不知負輅輓船、登高絕流者之難也。衣輕暖、被美裘、處溫室、載安車者,不知乘邊城、飄胡、代、鄉清風者之危寒也。妻子好合。子孫保之者,不知老母之憔悴、匹婦之悲恨也。耳聽五音、目視弄優者,不知蒙流矢、距敵方外者之死也。東嚮伏几、振筆如調文者,不知木索之急、箠楚者之痛也。坐旃茵之上,安圖籍之言若易然,亦不知步涉者之難也。昔商鞅之任秦也,刑人若刈菅茅,用師若彈丸;從軍者暴骨長城,戍漕者輦車相望,生而往,死而旋,彼獨非人子耶?故君子仁以恕,義以度,所好惡與天下共之,所不施不仁者。公劉好貨,居者有積,行者有囊。太王好色,內無怨女,外無曠夫。文王作刑,國無怨獄。武王行師,士樂為之死,民樂為之用。若斯,則民何苦而怨,何求而譏?」
公卿愀然,寂若無人。於是遂罷議止詞。
奏曰:「賢良、文學不明縣官事,猥以鹽、鐵為不便。請且罷郡國榷沽、關內鐵官。」
奏曰︰「可。」
擊之第四十二
賢良、文學既拜,咸取列大夫,辭丞相、御史。
大夫曰:「前議公事,賢良、文學稱引往古,頗乖世務。論者不必相反,期於可行。往者,縣官未事胡、越之時,邊城四面受敵,北邊尤被其苦。先帝絕三方之難,撫從方國,以為蕃蔽,窮極郡國,以討匈奴。匈奴壤界獸圈,孤弱無與,此困亡之時也。遼遠不遂,使得復喘息,休養士馬,負紿西域。西域迫近胡寇,沮心內解,必為巨患。是以主上欲掃除,煩倉廩之費也。終日逐禽,罷而釋之,則非計也。蓋舜紹緒,禹成功。今欲以軍興擊之,何如?」
文學曰:「異時,縣官修輕賦,公用饒,人富給。其後,保胡、越,通四夷,費用不足。於是興利害,算車舡,以訾助邊,贖罪告緡,與人以患矣。甲士死於軍旅,中士罷於轉漕,仍之以科適,吏徵發極矣。夫勞而息之,極而反本,古之道也,雖舜、禹興,不能易也。」
大夫曰:「昔夏后底洪水之災,百姓孔勤,罷於籠臿,及至其後,咸享其功。先帝之時,郡國頗煩於戎事,然亦寬三陲之役。語曰:『見機不遂者隕功。』一日違敵,累世為患。休勞用供,因弊乘時。帝王之道,聖賢之所不能失也。功業有緒,惡勞而不卒,猶耕者倦休而困止也。夫事輟者無功,耕怠者無獲也。」
文學曰:「地廣而不德者國危,兵強而凌敵者身亡。虎兕相據,而螻蟻得志。兩敵相抗,而匹夫乘閒。是以聖王見利慮害,見遠存近。方今為縣官計者,莫若偃兵休士,厚幣結和親,修文德而已。若不恤人之急,不計其難,弊所恃以窮無用之地,亡十獲一,非文學之所知也。」